通常,人们说自杀是懦弱的表现,这话最是经不住反诘:不敢面对死亡的人倒成了勇敢了吗?生活的现实是:大凡从容赴死的人往往是硬汉。那些战场上誓死不降的英雄不必说了,即使是一介文人,能够舍身自尽的也多是刚毅耿介之士。比如日本的三岛由纪夫、苏联的马雅可夫斯基、美国的杰克·伦敦和海明威等等。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解加缪为什么说“自杀是惟一的哲学命题”,那些在作品中歌颂生命的美丽与顽强的大作家,为何去意如此从容而又匆匆?当我试图从他们的人生经历中去揣摩时,恍然想到,原来他们选择自杀之前,已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生命的死亡,至少是他们最看重的部分生命的死亡。死神其实是一个太过熟悉的朋友,他并不是猝然来临,一切的大限绝不是刹那间的了断。早在死神来临前,他们已意识到,自己所歌颂的美丽与顽强的生命已经开始在逐渐死亡了。
悲情城市,导演: 侯孝贤
侯孝贤在他的史诗影片《悲情城市》中,通过宽容和宽美之口,向梁朝伟扮演的哑巴叙述了日本明治时代一个花季少女自杀的故事。那女孩既不厌世也无失恋,没有任何挫折与绝望,她只是觉得青春太灿烂了,以至使她担心一旦失去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就像樱花一样,在生命最绚丽的时光随风离枝,她的遗书给当时正处于明治维新的日本青年以极大震动。我不知道侯孝贤本人的生死观,但从充满感伤的《悲情城市》中的这样一处“闲笔”,已约略体会到他对生命意义的感悟和追问。
悲情城市
这实际上涉及了人为什么要生存以及生存的动力和价值的问题。日本是一个最“喜爱”自杀的民族,这个岛国上的人们似乎有着根深蒂固的“樱花情结”,即短暂的绚丽辉煌,迅速地凋谢。说他们看重生命的质量,不如说他们把平庸乏味的生看成了实质的死。川端康成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仅仅四年后就自杀了,他没有对这个世界表现出任何的留恋,在他的生命的理念里,他最好的生命之花已经枯萎,他最看重的文学创造力已经衰竭。更有甚者,有人在指责他的作品是盗用了他人的成果,这后一点无疑是用锐利的刀在杀他。实际上,川端康成最后的自杀,是用别人的刀捅入了自己的心。就是说,他在生命消亡之前,已看到了自己难看的死。肉体死亡的选择是对自己最看重的某部分失去生命的绝望的祭奠。与川端康成看到自己文学生命死亡一样,顾城是看到了爱情生命的灭亡,老舍则看到了自己从艺术、人格到最后的政治生命的一连串的死亡。还有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太宰治和中国的海子等等。
美国电影《鬼眼》中,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可以看到死人的鬼魂,他所看到的存在是一般人肉眼所不能看到的。我一直相信,非凡的人总是能看到常人所不能看到的某种死亡。《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曾说:“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一经逝去,立即寄寓并隐匿在某种物质对象之中,就像有些民间流传所说的死者的灵魂那种情形一样。”我们没有看到的并不能证明它不存在,对一些非凡生命的自杀,我们之所以不解是因为我们没有看到他们生命中早已消失的东西,包括死去的肉体。而只有发现这些“寄寓”、“隐匿”在某种物质之后的东西,我们才能理解,否则它就是谜团。人生一世,不过是舞台一戏,再光彩的演出,其支撑点也是要靠未必光彩的幕后,这“幕后”就是“寄寓”和“隐匿”的所在,它既让人光彩夺目,又让人灰头土脸。
我想,这其中,可以自杀的硬汉作家海明威来进行典型分析。
如果说生命是由几大部件构成,海明威一生最看重的部件有三样:做爱、打猎和写作。在他五十岁以后,他的这三样最宝贵的生命部件都逐渐死去。先是令他最痛苦的性无能,接着,由于身体的病痛,他钟爱的打猎也变成了无法实施的意想;最后,是他对自己创作能力的极大失望。在他看来,这些重要的生命部件已经死去,经过种种努力,他自认无力回天,绝望之下,他用钟爱的猎枪毁灭了肉体的自己。在他人看来,他是毁灭了一个关于坚强的神话,而对他本人而言却是以自己一贯的坚强毁灭了一具行尸走肉。
人活着就是逐渐走向死亡的旅程,在这个旅程中属于你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死去,最后猝然结束的只是你肉体的生命。因此,活着还是死亡,“的确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结论其实并不重要,谁也改变不了“向死而生”的现实。只是需要清理自己的判断:“活着”或“死亡”,哪一个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