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宽阔的白墙,或是一张简单悬挂的大白布,因为有放映机,它们便成了银幕,便有了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最参差不齐的是观众,高高低低的椅子、板凳,使观众成了无规则的波浪,还有席地而坐或干脆站着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露天电影场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象。在对露天电影的记忆中,不只是电影的内容,更多的是观众们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痴迷的面容。
列宁在十月
我至今仍清晰记得十岁时在一个部队大操场上看露天电影,放的是《列宁在一九一八》,当瓦西里拥吻着妻子,喃喃安慰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时,就觉得那僵硬的配音特别好笑,便走了神。左顾右盼,听到身后有人喃喃细语,扭头端详,是邻家的女孩被一个小伙子搂着在悄声耳语。那女孩当时约有十八岁,是送煤车夫的三女儿,个儿高,丰满,厚厚的嘴唇(今天想来叫性感)。我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那女孩凝视着银幕泪光盈盈,男的好像在重复电影里的台词:“……会有的,……会有的……”这场电影看后大约一个多月时间,这个邻家女孩在家里喝敌敌畏自杀了。邻居们说,那女孩不学好,和男的谈恋爱,他爸爸打了她,她就喝了毒药。她的尸体从医院运回来时,我看到女孩的哥哥,一个二十多岁的健壮运煤工,双手托着妹妹的身体从面包车上下来,大声号啕,那已自杀的女孩,白衣飘飘,身体软软地朝下垂着。
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岁月里,女孩因情感或其他问题寻短见喝敌敌畏、上吊自杀的事时有发生。当然这些与露天电影没有关系,我讲这件事,是因为那个自杀的邻家女孩活着时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是在露天电影场上,她凝视银幕泪眼婆娑的样子令我难以忘怀,有歌唱道:十八岁的姑娘,是什么使你忧伤?
露天电影的放映一般是在农村的打谷场,或公社或队部的院子里,往往银幕的正反两面都坐满了人,很多农村的孩子都有坐在麦秸垛上或在银幕背面看电影的经历,在偏僻乡村至今依然。而城市的露天影院多是设在公园,在我生长的北方城市里,两家最著名的露天影院是在市区一东一西的两个公园里,在东关公园的露天影院里留下了我少年几多难忘的回忆。那时,看一场电影需要两角钱,对我们工人家庭的孩子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和几个小伙伴寻到了一条可以不买票的捷径,绕到公园的西墙外,翻过一道矮矮的女儿墙,再步行十几分钟,从露天剧场水池旁的一个废弃的下水道钻进剧场,露天影院的座位都是砖砌成的长条水泥台子,不对号,只要进去就万事大吉,不会被清出场。因为不花钱可以看电影,我们几乎每晚都要光顾这家露天影院,当时很多影片都看过七八遍,比如国产的《南征北战》、《奇袭》、《打击侵略者》、《英雄儿女》,朝鲜的《看不见的战线》,阿尔巴尼亚的《海岸风雷》,罗马尼亚的《第八个是铜像》等等。看得多了,情节烂熟于心,很多台词都能背诵。我的小学同学马二子可以把朝鲜影片《伟大的战士》全部的台词惟妙惟肖地背诵出来,他成了我们年级著名的“明星”。
在《海岸风雷》中,表现三兄弟中老大(坏蛋)讨厌打鱼劳动,处处不满、牢骚满腹的有一段台词,是这样说的:“……我一见这些臭鱼烂虾,我就腻歪透了!打鱼这个倒霉的营生,连根上吊的绳子都买不起。”每每想起,我都忍不住要笑,说一个职业使人穷,想上吊却买不起上吊的绳子,还有比这更生动的表达吗?直到现在,我还能模仿那段道白,我不知那是谁配的音,但我非常喜欢那浑厚的声音和那妙趣生动的台词,它伴随我成长,成为我生命中不能抹去的鲜活记忆。
白看电影的日子很快好景不再,废弃的下水道被砖和水泥封住了。我和伙伴们便改变战略,或趁观众拥挤进门时,混迹其中蒙进去(这样的成功率较低),或只买一半票,一个人攥着票的头部以背面给检票人撕票,成功后再传给院外的人,再以副券的正面给检票人,这样,一般可以买两张票进四个人,若遇到比较认真的检票员则难逃厄运。曾经有几次因被识破,未能如愿,只得怏怏而回。最惨痛的记忆是在夏末的一晚,我和另一伙伴拿废票进场被一黑大汉检票员抓了个正着,黑大汉一手抓一个的后领将我们提到门旁的一间公园办公室,不由分说每人先给两记响亮的耳光,接着让我俩彼此对抽,我们谁也不动,黑大汉便又赏我们两记耳光,打得我们双颊火辣辣,涕泪交流,浑身哆嗦。然后黑大汉怒吼一声:“再蒙票打断你们的狗腿!”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言不发,那极度的沮丧与伤心真是难以形容。
看露天电影的日子,正是国家文化一派荒凉的凋敝年代,物质与精神食粮都极度的匮乏,无数的露天电影和露天影院中的人与夜气中看电影的感受深深镂刻在记忆里,在成长的烦恼中,露天电影给了我们对外面世界的种种神往和梦想,留下了些许的温馨,也留下了铭心刻骨的伤痛……
注:这篇怀旧的文字写于1984年8月。